诺兰电影:在时间的魔术里,聚焦时代困境

2020年09月24日 08:28    来源:解放日报    刘春

  从1998年首作《追随》到时下热映新片《信条》,“70”后导演克里斯托弗·诺兰共推出11部电影,几乎每部都在全球多地上映并获得票房与口碑的双赢。身兼编剧、导演、制片、剪辑等多职来掌控影片的艺术风格,并对某一主题保持长久的关注和热情,这样自我特征鲜明的电影从业者,与好莱坞高度逐利且分工明确的电影大工业体系似乎格格不入。然而,事实证明诺兰与好莱坞相互成就,他的电影难得地达成了商业与艺术的微妙平衡。

  叙述迷宫与时间迷恋

  诺兰电影最大的迷人之处,来自对观众智性和审美的尊重。诺兰从不墨守类型电影的成规,即便如“蝙蝠侠三部曲”这样典型的漫画改编商业电影,也要融入科幻、黑帮、黑色、成长等类型元素,赋予影片更复杂的感观和更深长的人文思考。《追随》《记忆碎片》《致命魔术》等更是带领观众进入由精巧叙事和精确剪辑搭建的剧情迷宫,扑朔迷离的线索、出乎意料的真相,挑战观众理解力的同时唤起人们对角色的共情。美国著名电影学者大卫·波德维尔称赞《记忆碎片》为谜题电影,这一评价对诺兰的诸多作品来说都恰如其分。

  纵观诺兰迄今为止所有作品,故事固然有一般商业片欠缺的智性光芒、人文深度,但叙事本身也就是导演讲述故事方式的精妙和细腻更为人称道,倒叙、插叙、嵌套式叙事、碎片式叙事、多线程叙事、回环叙事构成的剧情段落,如同一块块巧妙的拼图,彼此呼应着带给观众影片特有的“揭秘”乐趣。诺兰对叙事的拆解、组合可谓创新不断,故而影迷中流传着“卡梅隆(《阿凡达》导演)负责革新电影技术,诺兰负责革新电影结构”的说法。此种对于叙事的“把玩”,背后实为诺兰对“时间”的迷恋。

  叙述的核心本就是对时间的把控,叙述人所选取的时间起止点决定了叙述的方式。人们以日月星辰为参照,划分出年月周日和不同的时区,这样的“时间”永远只能沿着过去、现在、未来单一的方向延续。而诺兰电影最有想象力的构思即是对于时间的把控,如同孩童手中被揉搓的泥巴,时间在影片中可以被放大、缩小、扭曲、折叠,甚至逆转。实现这一设想,诺兰主要采用了两种方式:其一,借助叙述,“人为”地打乱故事线。如早在成名作《记忆碎片》中,诺兰就尝试用黑白、彩色画面区分现在(正叙)和回忆(倒叙),两条叙述线穿插进行,只有它们在同一时间汇合后观众才真正明白男主角的悲惨境遇;其二,借助科学,“合理”地将时间的视觉呈现“奇观化”。如《盗梦空间》用心理学潜意识、情结等理论,赋予时间不同梦境层次的不同长度。又如《星际穿越》引入五维空间、黑洞、虫洞、弦理论等物理学理论,讨论时间的相对性以及如何被拉伸或压缩。这两种方式在新作《信条》中都得以体现,而且这一次诺兰走得更远,挑战了时间的“逆转”。

  电影史上关于时间旅行的题材并不鲜见。最常见的例子是人物可以“穿越”到过去或未来,从而获得机会弥补现在生命中的遗憾。至于穿越的方法,一种如《时光倒流七十年》《时光旅行者的妻子》等,归结于某种神秘力量,一种如《回到未来》《穿越时光爱上你》《大话西游》等,给出时光机器、月光宝盒等西方科技或东方秘术产物作为工具。而穿越结果则复杂许多,可能无论穿越几次都无法改变已发生的一切,如《12猴子》《大话西游》等,讨论人在逆境中对命运的承担;也可能每次穿越都会因为某些微小差异而导致截然不同的结果,如《罗拉快跑》《蝴蝶效应》等,探讨人生选择的偶然性、能动性和存在的荒诞性以及意义感。

  具体到时光“逆转”,大多数影片都可被归入以上谈到的穿越电影题材,逆转仅仅提供改变的契机,世界照原样运行,只是人变老或少,由“身在其中”变为“外来者”。《本杰明·巴顿奇事》是一个例外,影片讲述本杰明出生即老人越长越年轻直至成为婴儿死亡的故事,时间的逆转只是个人反常的生理现象,世界运行规律并不因此受到丝毫影响。《降临》算另一个例外,一位语言学家在与外星人沟通中洞悉时间的非线性流转,在预知自己悲伤命运的前提下坦然接受了一切,影片对时间逆转本身的意义做出了思考。而《信条》则另辟蹊径,主要为逆转的原理提供科学依据,并将之赋予奇观化的视觉表达。

  聚焦时代困境的视觉探索

  正如《盗梦空间》对“偷盗类型”的颠覆,诺兰自言《信条》是对“特工类型”的开拓。《信条》主角在助手帮助下,依靠“信条”这唯一的线索,辗转世界多地,开展特工活动以求解开“信条”之谜。最终借助数次时光逆旅,挫败未来人及其现世联络人的地球毁灭计划,完成拯救世界的重任。就特工类型而言,单薄的人物设计、缺乏足够理由的行动逻辑和并不充沛的情感表达,令《信条》的表现仅为合格。但笔者认为,全片的亮点其实在对时间逆转的表现。《信条》的物理依据是1865年德国物理学家克劳修斯提出的“熵”,这一概念用以表达能量或物质的状态。宇宙万物趋于失序,按时间的线性发展,世界处于“失序”即熵增的状态,那么理论上如果减熵回到之前的“有序”,则能实现时间的回溯。诺兰邀请物理学家基普·索恩为顾问,设计出未来人通过旋转门创造出的“顺时”“逆时”两个时空,它们各自成立且同时存在。

  给出依据后,《信条》接着展示了其他穿越影片从未有过的景象,即与现存世界物理运行规则完全相反的“逆时世界”,水倒流、车倒开、掷出即收取,一切行为的果变成了因。时间依然是每分钟60秒,但有人向前有人向后,且这逆行的世界只出现在逆向者眼中,世界其他正向者还在原样前行。继《盗梦空间》的折叠城市和《星际穿越》的外星奇貌后,诺兰再一次对日常生活司空见惯的景观做出陌生化处理。这些景象如此令人惊异,又神奇地让人感到信服,因为他并非停留在对物理概念给出合理推测后的图像解析,而是再次运用强大的叙述能力,以多线叙述、回环叙事的方式演绎与剧情推动紧密相关的关键桥段。

  从《信条》的叙述逻辑看,主人公在令人倍感“烧脑”的正逆向时间里多次往返,意味着在结果已知的前提下,让过去的自己完成未来自己的使命从而成就今天的自己。然而,在剧中人多次提醒“已发生的事就是发生了,不能改变”的原则下,诺兰并不是“宿命论者”,他对线性时间的消解蕴含着以往多部影片延续的对于存在意义的追问。几乎所有诺兰影片中的主人公都是在有限信息里找寻一个答案,最终恍悟浮生若梦,于是回归当下、珍惜眼前。现代人看似拥有多重身份和网络虚拟给予的多重空间,其实又被资本和科层制管理层层束缚,“自由与限定”的困境中,诺兰对时间多元化的探索,意味着他对人自由意志的肯定。

  如何对抗世界一往无前的线性发展,尤其是全球化时代资本的扩张和主流文化对技术的迷恋,《信条》的制作拍摄和文本内容的相互映衬提供了饶有意味的案例。诺兰热衷技术革新,依靠团队创造性地重建摄影机重要部件以实现正向和逆向的同时拍摄,另一方面他又坚持胶片摄影拒绝数字拍摄,并在成片中尽可能减少电脑视觉特效镜头,以便进一步提高观众的沉浸感。诺兰认为影片涉及的文明危机是世界共通性的,所以辗转七国进行实景拍摄,可惜成片对于世界局势的想象依然不脱“冷战”格局。《信条》推崇人的自主意志,故事的展开却全然依赖男主角的视角,寻找信息、获取技能、最终通关的主线,难免不带有对“虚拟时代”游戏玩家观众的迎合。

  据悉,《信条》耗资2亿多美元,是诺兰迄今投资最高的影片,但从影片诸多反馈来看,这并不是他最好的作品。种种矛盾、不足和成就的印证中,毋庸置疑的是,诺兰的电影是真正属于这个时代的,只有电影这种视觉媒介和当今世界的电影工业水平才能实现诺兰充满想象力的构思;诺兰也只有站在当下的科技发展节点,才能作出对人类文明如此五味杂陈又深情的回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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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郭博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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