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月20日,中国电影行业各个院线重新启动。
然而,在此前那段史无前例、将近六个月的“空白期”,电影产业每一个环节上,许许多多从业者始终工作着、努力着、思考着,不敢懈怠。
日前,复旦大学管理学院“瞰见2020”云课堂特辟电影专场。在信息管理与信息系统系副教授窦一凡的客串主持下,几位资深电影人在这方平日里以学术交流为主的舞台上,开启了一场关于中国电影行业未来的头脑风暴。
疫情给了行业
重新找对节奏的机会
主持人:影院重启时刻,在全国上映的第一批电影当中,就有王丽娜导演执导的《第一次的离别》。王导,可否请您先介绍一下,疫情期间您的工作有否受到影响?现在工作状态恢复得如何?
王丽娜:疫情比较严重的那几个月,我正好在新疆。因为疫情不能随处走动,我得以有了一段特别宽裕的时光,可以安静地完成剧本。后续因为疫情有反复,尤其是我们计划中6月份要拍一部新片,很多筹备工作还是受到了影响。
比如,为了拍摄这部片子,我们在去年冬天就种下成片的麦子。夏季原本是这些麦子长得最好的时候,但受疫情影响,整个夏季的戏只好放弃了。
影片里原本有一段关于骆驼怀孕的拍摄。按照计划,6月,会有骆驼幼崽出生。但等到6月我们正式拍摄时,疫情有反复,为了保障所有工作人员的安全,最终我们还是没能完成这段内容的拍摄,心里特别遗憾。
主持人:朱承华是东方梦工厂前CEO,刘辉是制片人、出品人、坏兔子影业CEO,两位的工作在疫情期间有否受到影响?
刘辉:我们有一些电影的制片环节受到了大环境的影响,基本上都停下了。但是另外一块,就像刚才王丽娜导演说的,剧本的创作实际上一直都没有停。
疫情期间,我们尝试了很多即时通信的方法在线上开会,大家一起讨论剧本。对我们来说,这是一段非常好的集中搞创作的时光。即便在只能在线沟通时,大家都保持着一定频度的交流,剧本因此被打磨得更完整了。
朱承华:我们因为专注做动画电影,动画制作很多工作在电脑上完成,所以疫情期间我们的动画制作其实都还保持着正常的工作节奏。不过,宣传发行、后期新项目的启动融资,还是受到了影响。
但我个人觉得这是一次机会。前几年,我们一直都习惯于保持高速的发展,不管是项目的启动,还是融资的节奏。现在每一个环节都慢了下来。
慢下来以后,大家反而会更注重对剧本的打磨,对项目立项、投融资也愈发慎重。这些都是影视行业能否健康发展的核心环节。是疫情,给了我们重新找对节奏的机会。
暂时“慢”下来
思考一下电影的未来
主持人:怎样的行业发展节奏,才是对的、健康的?
朱承华:中国现在是全球第二大票房市场。尽管发展规模和速度可观,但从质量上来讲,我们跟好莱坞顶尖电影制作水准还有一定差距。
近年来,在中国以外的全球其他市场,互联网内容对传统电影的冲击已无法忽视。中国大概是过去五年中全世界唯一电影票房维持高速增长、互联网视频市场同时蓬勃发展的市场。这在其他成熟市场是不成立的。在美国,以Netflix(中文译名为“奈飞”)为代表的会员订阅制流媒体播放平台的高速发展,也抢走了大量传统电影观众。
因为城镇化红利的关系,中国三四五线城市电影院每天还在新建中,但在一二线城市,越来越多用户已经转向了网络视频。放眼未来五到十年,中国电影已经站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在经历了过去五年、十年的高速增长以后,中国市场已经到了一个应该从数量、速度、效率驱动的模式向质量驱动的模式转换的阶段。它已经度过了青春期和猛长个子的阶段,抵达了一个需要更多内在成长的阶段。
正是在这样一个节骨眼上,疫情来了。从中国整个产业健康发展的角度来说,这个让大家都慢下来、静下心来思考的“暂停键”,按得或许正是时候。
刘辉:现在,大家在谈论电影、电视、短视频时,经常会提及一个词叫“内容消费”。但我觉得,不能简单地将看电影和“内容消费”等同起来。
相比电影对艺术和人文的思索、对精神和审美的追求,短视频和电视剧内容更轻、节奏更快。从人类发展历程来讲,在经历了现代化进程以后,虽然大部分人基本上可以用科学的方法解释自己身边发生的事,但其实还有很多事情是我们不知道或无法解释的。人类对自身的理解,对整个世界、宇宙的理解,都还在拓展中。随着人类物质生活得到极大满足,对更高品质精神生活的渴望愈发强烈,大家需要有那么一方神圣的所在,去做一些关于未来的梦,去触碰一些日常生活中鲜有机会触碰到的东西,去看到一些这个世间的其他人正在遭际的困惑。
而电影院,恰恰就是这样一方所在。它可以让大家全身心地沉浸其中,看到他人的选择,看到这些选择带来的后果,有机会体验无数种不同的人生,丰富自身对世界、对亲情、对爱的理解。我坚信,这始终会是电影巨大的魅力所在。
大数据、流媒体平台、短视频对电影行业意味着什么
主持人:现在电影行业科技元素越来越多。像好莱坞或者Netflix,在过去十年,已经推动数据融合到了影视创作过程中。一些美剧在投入制作前,主创团队会根据网络数据去推断请谁来主演,宣传发行团队会根据网上反馈来布局推广。他们将这些作品称作“数据驱动的作品”。各位能够接受“数据告诉我们消费者喜欢看的是什么,我们就该拍什么”吗?
王丽娜:就我个人而言,之前的片子在这些技术上用得还比较少。但是我能够感觉到数据应用已经给行业带来了一些新变化。
比如,我们拍摄影片时,同期会做一部伴随式的纪录片,然后放到网络平台上,为宣传发行助力。我们会跟踪平台上形成的数据,分析观众更喜欢怎样的内容、未来的前期工作如何改进、传播内容如何设计,等等。
今年因为疫情的关系,我一直在新疆,我们的制片在北京、上海,我们就尝试了通过直播进行影片路演。这属于在恰当时候出现的恰当选择。这些做法都是我个人非常认可的。
刘辉:数据融合对制作方的反应速度提出极高的要求。为何美剧、韩剧对观众数据反应比较快,和他们整个创作周期和制作周期比较短不无关系。
像Netflix,有的剧会一集一集地播出,完成一集播一集,有时候是三集一播,有时是四集一播。而制作周期越短,制作团队越能够及时关注观众调研结果,调整后期制作播出的侧重点和步调。
以往,国内电视剧动辄40集、60集、80集。最近,12集左右规模的电视剧开始出现,创作制作周期明显短了以后,就为做上述调研或类似尝试创造了条件。
相比之下,一个电影从准备剧本到组织拍摄、院线发行,时间跨度可能是两年、三年、五年。这时,你就没有办法去做一个测试,看看大家对自己要做的内容是否感兴趣。很可能当你走完制作周期,整个大环境已经变了。
而从另外一个维度来讲,我始终觉得,电影人要有一种基于当下预判未来的能力——你必须能够预判,三到五年后社会上的思想潮流、公众的兴趣和审美期待大概会是怎样。如今数据分析工具丰富了以后,有些人拿着数据分析历史,有些人拿着数据去预测未来,但我想,只有我们了解社会学、心理学,更加关注人们的内心,才能去预测未来。
朱承华:我非常同意刚才刘总讲的,电影需要情怀和思想的引领性。第一,你无法预测五年以后的观众想什么。第二,你也并不想那么做,毕竟电影是要给人一种强烈的思想表达和引领的。值得关注的是,以Netflix为代表的会员订阅制流媒体平台,正在从根本上改变观众购买内容的方式。
在传统的好莱坞模式里,每年的产量是有限的。因为每年只拍10-20部,类型片因成功概率最高而得到最全力的打造。但类型片有一个弊端,即类型的固化会使内容创作趋于雷同、单调。
但是,在会员订阅制流媒体平台,订户不为看一部作品而来,他们购买会员资格后会看很多电影。在这样的分发制度下,各种有想法、有情怀、有思想的内容都得到了在这个平台上更充分展现的机会,也赋予了创作者更宽广的引领空间。在流媒体平台发展壮大的今天,我相信,未来电影创作者的创作空间会越来越大。
主持人:在过去半年里,很多人感受到了短视频的快速崛起。短视频的风行,会给电影制作带来什么变化吗?
刘辉:我自己考虑过一个问题,每个人生活里面到底有多少时间是看视频的。
朱承华:我觉得可能也就半个小时。
刘辉:对,我不知道未来大家会怎么想,如果是我有半个小时的时间,我更愿意去看一部好的电影,不太想去刷碎片化的短视频。
朱承华:我很理解你的感受,我也没有办法花时间在这些碎片化的短视频上。但是,我们恐怕已经是“少数派”,我们并不站在趋势这一边。
现在短视频的成长速度势不可挡,而且,它会成为越来越多年轻人的选择。有一种解释我个人觉得挺有道理,就好比一个人喜欢吃川菜,当他吃惯了辣的、重口味的东西以后,吃清淡的食物他就没感觉了。同理,短视频能给人更加高频次、强有力的视觉与信息刺激,而这种主基调和年轻一代在消费内容上的习惯更合拍。现在很多年轻人看视频时会把播放速度调到1.5倍甚至2.5倍,听惯了以后,再听正常语速,反而觉得不耐烦了。
相比电影给人深度思考、引领人展开较高层次的精神探索,短视频给人一种更快、更加刺激的感受。在这两者并存的情况下,哪一种会发展得更快,是让我困惑的问题。
现在有一批资深电影人不服输,试图在短视频和长视频当中找到一个“中间地带”。这一类作品的长度差不多在10-20分钟,试图以精良制作和比短视频略长一点的时间来与之竞争,在格式和内容呈现方式上皆有创新。但我个人觉得,短视频的颠覆远远超越了这一层。它们用内容创意踩准了年轻一代的心理节奏,又颠覆了年轻一代的审美情趣,因而具有引领的力量。如果只是沿用做长视频或者电影的思路把视频“做短”,还真不一定能够满足年轻一代的心理需求。
《功夫熊猫》带来的启示:有情怀,还得有人才
主持人:东方梦工厂在朱总执掌期间,在向迪士尼、好莱坞学习的过程当中,试着去让中国元素生根发芽,让更多海内外观众有机会在优秀的动画作品里,感受中国的文化。可否与我们分享一下这段经历带给您的启示?
朱承华:我进入这个行业是从迪士尼开始的。在参与电影商业化、IP商业化等环节的过程中,我看到了好莱坞电影的魅力。其中,像米老鼠或者漫威这样经典IP的商业价值,是让我进入这个行业的最初动力。慢慢地,我发现,和中国巨大的市场规模相比,我们的文化影响力还不是很大,这触动我开始思考如何把中国电影推向全球市场。
电影是一门投入很大的生意,一千万美元级别预算的电影和一亿美元级别预算的电影在质量上是无法相提并论的。一部电影的水准要高,预算就要大,然后要通过全球化运作,让影片在全球的院线上映,从而收回成本。在这个模式下,电影文化的吸引力与电影本身的水准之间是正相关的。
在这个模式主导的全球市场格局下,如果我们只是去拍原汁原味的中国文化的电影,票房回收的范围就只能限于中国市场,它能获得的预算就不是一个全球级别的预算,它的水准很难和拥有一亿美元级别预算的大制作相媲美。
主持人:如何走出一条属于中国电影的全球化道路?
朱承华:《功夫熊猫》的做法曾让我大开眼界。原先我听到过一种说法,说中国的文化西方人很难接受,中国文化的电影天然地在好莱坞处于小众地位,除非是功夫片。
那么,《功夫熊猫》就很聪明。在这部动画电影中,一半是功夫,一半是熊猫,将师徒情感、山水画等典型的中国文化元素融入其中,所获得的全球票房超过5亿美元,被认为达到了“成功”的标准线。
这带给我的启示是,向世界讲述中国故事是我们整个事业的起点,但商业模式是长期发展的基础,更是中国电影未来走向全球市场、全球预算、全球水准的一条必经之路。这条路要想长远地走下去,情怀和商业发展必须兼而有之。
主持人:在开拓这条路的过程当中,你们有没有遇到过瓶颈?
朱承华:我们遇到的难点挺多,但归根结底,我感觉还是人才储备不足。因为每一个环节,包括编剧、视觉开发、特效等,中国动画师或者编剧要想真正征服全球市场、征服好莱坞的观众,专业水准上有待进一步精进。
为了照顾到全球的票房、全球的观众,我们邀请来自好莱坞的人才加入团队。我们希望团队人才中西结合,具有跨文化合作的能力。很多时候,大家在一些细节的决策上有不同理解,但经过不断的沟通与磨合,总能找到更好的解决办法。
这里面没什么捷径可言。每部作品的完成都有遗憾,也有收获。但我们只能通过把一部又一部的作品拍出来,去接近更高的目标,别无他法。
主持人:《功夫熊猫3》中有一句台词让很多观众印象深刻,“昨天是历史,明天是迷雾,而今天是礼物”。这句话也可以说是当下中国电影的写照。我们对未来还不明了,但相信通过大家的努力,一定能够早日带领中国电影走出迷雾,乘风破浪,一路向前。最后,可否请各位用一两句话来概括一下自己对未来的期待?
朱承华:向世界讲述中国故事,中国电影再出发。
刘辉:希望经过疫情之后,大家能经常停下脚步去感受我们的生活。生活是非常重要的,电影也非常重要。
王丽娜:荷尔德林说过,“写诗是最清白无邪的事业”。对我来讲,拍电影也是最清白无邪的事业。我觉得,能拍电影,而且电影回来了,真好,好好创作吧。
(柳森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