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末,青年钢琴家张昊辰、指挥家许忠与上海歌剧院交响乐团共同演绎了贝多芬钢琴协奏曲全集。
连续两晚演绎5部钢琴协奏曲,对演奏家而言无疑是极大的挑战。张昊辰与乐队的精彩表现“点燃”了上海大剧院,在观众的掌声中,他谢幕多达8次。
在演出前夕,记者与张昊辰聊了聊他近来对古典音乐的思考。
人物
出生于上海的张昊辰,今年30岁。他的成长轨迹是琴童的“完美”范例。5岁就在上海音乐厅成功举行独奏会。15岁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美国著名音乐学府——柯蒂斯音乐学院,师从格拉夫曼教授,成为郎朗的同门师弟。19岁在世界四大国际钢琴赛事之一的范·克莱本国际钢琴大赛中折桂,成为首位夺得这一赛事冠军的华人钢琴家。
近年来,活跃于世界音乐舞台的张昊辰与众多世界知名乐团合作,成功演绎了一系列知名钢琴协奏曲。乐评家评价他既具有成熟的视野,又有引人注目的技巧。乐迷们称他为“年轻钢琴家中的思想家”。
让作品本身说话
解放周末:连续两晚演出5部贝多芬钢琴协奏曲,在舞台上是非常少见的。为什么要进行这样的挑战?
张昊辰:我记得指挥家伯恩斯坦说过:“能够让我们记住贝多芬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要去演奏他的作品。”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观点。当你真的开始思考一个人对你的价值或对社会的价值的时候,或许恰恰是他缺席的时候。
今年是贝多芬250周年诞辰,全世界的音乐家都在演奏他的作品。我们又遭遇到这么大的一场疫情,大家都很久没有听现场音乐会了。所以,在这样一个时间点去做贝多芬全套钢琴协奏曲的一个“回顾展”,不仅是为了纪念,而是我们太需要他的音乐了。
解放周末:能否谈谈对这5部作品的理解?哪一部难度最大?
张昊辰:这5部作品横跨了贝多芬十几年的人生,每一部都有它难以把握的部分。“第一号”“第二号”协奏曲继承莫扎特与海顿的传统,体现出对平衡和谐的美学追求;“第三号”协奏曲在丰富钢琴音色的同时,增强戏剧性冲突;“第四号”具备诗意的柔美;“第五号”的技术难度最高,格局最为宏大。这5部作品都有自己的面貌、自己的精神,而且从创作技法上几乎做到了相同的成功。这是很罕见的,很少有作曲家创作的所有协奏曲都处在这样的高度。
解放周末:两个晚上都演贝多芬,而且都是钢琴协奏曲,对观众而言也是一种挑战。你在舞台上如何抓住观众?
张昊辰:如果大家喜欢贝多芬的话,听两个晚上其实也不会觉得厌烦。我希望能更真实地呈现作品,未必需要通过刻意营造某些对比或效果来呈现这些音乐,贝多芬的作品本身已经能够说话了。
从神化到接近真实
解放周末:钢琴家在演奏时,会与作曲家进行跨时空的心灵对话。你心目中的贝多芬是怎样的?
张昊辰:小时候,我心中的贝多芬好像在某个远处。那时候我觉得莫扎特、肖邦、柴可夫斯基的旋律比贝多芬的更优美。
大概到了十几岁的时候,我经历了一个很大的转变,我意识到了贝多芬写作的高度原创性与技法的高度成熟。
在音乐史上,贝多芬是一个觉醒者,他称自己是艺术家,而不仅仅是作曲家。如果说作曲家是一份职业,那艺术家则代表着一种态度。在贝多芬之前,大多数作曲家的任务是去模仿,去呈现,而非创造。而有了艺术家这个概念之后,他们的使命在于创造。在某种程度上,他们是艺术的造物主。
那时候,贝多芬在我眼中是一个巨人,他出现在法国大革命结束后的那个历史契机,我不由得把贝多芬连带着他的各种事迹,以及他所开启的历史潮流结合在一起,在心中将他神化。
现在,我则会更加客观、真实地看待他。其实他也有固执、保守的一面。我相信,很多人对贝多芬的理解可能都会经历相似的过程。
解放周末:接近真实的贝多芬是一个很美的过程吧?
张昊辰:我觉得最美妙的其实是在心中“神化”他的过程。青春期的时候弹贝多芬,想到的都是永恒、伟大这样的词。
历史上有许多艺术家都很容易被标签化,贝多芬则是最容易被标签化的人之一。一提到他的名字,我们很容易想到的是他那张严肃的脸,以及耳聋还坚持创作的经历,我们很喜欢用“斗士”“英雄”去定义他。其实,他有很丰富的面向,也有内省、柔情、浪漫的一面。
什么才是他想表达的悲伤
解放周末:音乐家的演奏是二度创作的过程,如何尽可能地接近作曲家的本意,同时又展现出自己的风格?
张昊辰:我觉得古典音乐就像一个谜,究竟什么才是作曲家的本意?即便作曲家在谱子上写了这里需要悲伤,那什么才是他想表达的悲伤?每一个人都在寻找答案。但当你努力去寻找作曲家的本意的时候,或许本意根本就不存在,你所能表现的永远只是你想象的本意。
解放周末:作曲家的本意或许难以捉摸,但经典作品必定有一个框架,在被无数后人演绎的过程中形成了一些套路。
张昊辰:是的。很多听众会说,如果你不按照这个规则或者套路去弹,听上去就不自然。但是有些流传下来的经典演绎或者传奇钢琴家们,恰恰是因为打破了所谓的规则才被铭记。
我并不是鼓励演奏者不要追求作曲家的本意、想怎么弹就怎么弹。我始终认为,音乐是第一位的,它在作曲家的本意之上,它肯定也在演奏家之上,不应该被驾驭或随意摆弄。
解放周末:当你接触一部新作品时,一般都会通过什么样的方法深入音乐,倾向于感性的还是理性的途径?
张昊辰:对于传统作品,我一般不会先听其他演奏家的录音版本,而是自己先识谱,当我把手放在琴键上,音乐会给我一种最直接的感受。就像一个孩子刚开始学画画的时候,他很享受颜料,感受一笔一笔下去给自己带来的冲击感。我比较喜欢这样开始与一部作品的旅程。
当我对这部作品在理性认知上达到一定的程度、找到了某种认同,或者说是受到了智性的启迪,我就容易被感动。达·芬奇曾经说,知与爱是成正比的。爱是一种感性的力量。知你愈多,爱你就愈多。
真实的舞台无法被复制
解放周末:钢琴家拥有的曲目库可能是所有器乐演奏家中规模最大的。除了贝多芬之外,你近来弹得比较多的是哪些作曲家的作品?
张昊辰:弹得比较多的有李斯特、舒曼、德彪西,以及先锋作曲家布列兹的作品。近些年我比较喜欢舒曼。舒曼的音乐里有着某种非常本真的东西,他的音乐能透出他的心境,有着很动人的力量。
相较而言,肖邦是一个完美主义者,他的个性非常强,但他并没有把个人心境的真实表露放在首位,而是把心中最完美、最理想的音乐放在首位。他要通过一遍遍的修改,把作品打造成最完美的状态,但是他的天才又和他的习惯完全矛盾。通常来说,他的第一稿就已经非常完美了,所以他最终还是会回到第一稿的状态,然而这个过程也透露了他的精神。
解放周末:今年的疫情改变了许多职业音乐家在全世界各地奔忙演出的节奏,你也不例外。这段时间对自己的未来是否有一些思考?
张昊辰:我主要对古典音乐的未来有些担忧,我想很多音乐家都会有。和流行音乐不同的是,古典音乐的商业模式非常依赖现场音乐会。一旦这个渠道没有了,我们该如何生存?疫情期间这个问题一下就暴露出来了。
解放周末:你觉得未来人们的观演模式会发生哪些改变,线上演出会成为主流吗?
张昊辰:线上演出在我看来是一个副产品,我还是希望音乐能够以现场演出为主,因为现场演出是无法被取代的。真正能够使音乐称之为音乐的,还是人与人之间真实的能量流动。
当然,未来我们可以有各种各样新奇的欣赏体验。比如现在有一些钢琴家在实验远程实体地去展示录音之后的效果。当观众放一段录音,不是通过音响在播放录音,而是一架被电子化的钢琴在播出这段录音。观众可以看到眼前的琴键一个一个地被按下,好像有一位真实的钢琴家在演奏,即使琴凳上空无一人。
古典音乐的未来我无法去预测,但我希望,无论如何,我们不要离开真实的舞台。所谓真实就是指在这个舞台上发生的所有是无法被复制的。无论科技发展到什么程度,我觉得真实性是艺术,尤其是表演艺术最宝贵的一种特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