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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慈欣,别名大刘,山西阳泉人。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主席团委员、中国科普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阳泉市作协副主席。中国科幻小说的最主要代表作家,被誉为中国科幻的领军人物。
曾于1999年至2006年连续8年,获得中国科幻银河奖。2015年8月23日,凭借《三体》获第73届世界科幻大会颁发的雨果奖最佳长篇小说奖,为亚洲首次获奖。2018年,获克拉克想象力服务社会奖,为中国首次获奖。作品因宏伟大气、想象绚丽而获得广泛赞誉。其小说《三体》《流浪地球》被多次搬上银幕。
10月13日,“山西·阳泉第二届刘慈欣故乡科幻文化活动周”开幕式暨刘慈欣科幻文学馆揭牌仪式在“阳泉记忆·1947”文化园举行。10月12日,刘慈欣接受了本报记者的专访,关于“故乡”“母校”“科幻启蒙”“科幻与文学”“科幻文学赋能新质生产力”等话题展开了一个多小时的交谈。
一副黑框眼镜、一件黑色工装衬衫和牛仔裤——坐在记者对面的科幻文学大师刘慈欣,眼神清澈、面容温和、状态松弛。
记者表示自己并不是很专业的“科幻迷”,可能问不出太新颖的问题。刘慈欣微笑着说,你是大众媒体记者,你的问题肯定也是大部分读者和观众关心的话题,你问吧!
话题1:科幻·活动周
科幻文学架起科技和文化之间的桥梁,对新质生产力有很大的推动作用
记者:在今年4月召开的第八届中国科幻大会中,您作为嘉宾和大家一起讨论了科幻文学如何产生无限新质生产力这个话题。这届文化活动周里也有“科幻文学赋能新质生产力”这个主题,您能否具体解读一下这二者之间的关系——文学与生产力之间真的可以发生化学反应吗?
刘慈欣:文学包括科幻文学并不能够直接产生或者推动生产力的发展,但是文学对于生产力有一些间接的作用。比如说科幻文学,它能够激发人们特别是青少年读者对科学的兴趣,能够拓展他们的思维和视野,激发他们的想象力。科幻文学是一个具有强烈的创新色彩的文学题材,它能够激发人们的创新能力,而创新能力在新质生产力中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因素。同时,科幻文学有一个重要的作用就是它架起了科学技术和文化之间的桥梁,能让科技和文化进一步融合,这对新质生产力也是一个很大的推动作用。
记者:文化周活动中,刘慈欣科幻文学馆揭牌,文学馆主要展示些什么呢?
刘慈欣:文学馆主要展示了我的成长经历、创作历程、文学成就以及文学作品转化等内容,也有一部分展示了世界的科幻文学发展,国际上比较有名的科幻作家的介绍和作品,有不同的主题。
记者:文化周里有一个主题是晋陕科幻作家的座谈交流,现在,山西的科幻作家有新一代在崛起吗?
刘慈欣:山西科幻作家较优秀的一位名叫张冉,是一位“80后”,他的作品获得过银河奖、华语科幻星云奖,是一位后起之秀。但山西的科幻作者群体还需要逐渐成长。另外,科幻作品制作成影视剧之后,也带来了更多人对科幻的兴趣。科幻作品中很多富有想象力的画面用多媒体来表现会更直观,科幻影视作品也吸引了大量的观众,这些观众潜移默化也会成为科幻作者或者读者的群体。我相信,未来中国包括山西的科幻作家一定会越来越多。
话题2:故乡·母校
阳泉是很适合我创作的地方,上学时除了写科幻不会写别的
记者:故乡在您的眼中,现在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刘慈欣:在我年轻的时候,阳泉就是一个煤炭城市,几乎所有东西都和煤炭有关,建筑物、街道上也有很多煤尘。现在,阳泉开始从煤炭城市变成一个环境整洁优美的宜居城市,这个变化过程是我感受最深的。同时阳泉也在转型,由以煤炭产业为主转向高科技的智慧城市,比如有无人驾驶汽车的实验基地,这些变化都是令人欣喜的。
记者:《三体》之后,您又写了短篇小说《黄金原野》,之后的创作之地还是会选择故乡阳泉吗?
刘慈欣:是的,我还会在这里继续创作。阳泉与大都市相比,生活节奏比较慢,没有那么多的社会活动,周围的环境也给人一种很舒适的感觉。因为作家和别的艺术家不一样,他只需要一个房间、一台电脑就能够创作。对我来说,要是生活在大都市的话,可能社会活动和事务性的工作会比较多,那么干扰就比较多。像阳泉这样的城市非常适合我。
记者:阳泉一中是您的母校,上高中的时候,物理、化学方面成绩是不是非常好,作文也写得好呢?
刘慈欣:我的成绩一般,无论是理科还是文科成绩都不是很突出。科幻创作一般来说,是需要作者具有基础的科技知识,学校的教育无疑也起到了这方面的作用。但科幻小说中所描写的科学技术是遥远的、先进的、超现实的,所以说课本知识的学习和科幻文学创作不是一回事,科幻文学更需要灵感和创意。
记者:您中学的时候就喜欢写作吗?
刘慈欣:我其实是喜欢科幻,并不是喜欢写作。只是喜欢写科幻,除了科幻之外我没有写过别的东西。当时我确实也因为沉迷写科幻,耽误了很多学习时间。当然,写的那些东西也没能够发表。
话题3:启蒙·发展
小学时,从父亲的藏书中发现了“凡尔纳”;40年后,看到中国科幻文学发展与时俱进
记者:您读到的第一本科幻书籍是在什么时候?
刘慈欣:大概在小学的时候。我父亲喜欢藏书,在20世纪50年代他买了好多的书。他从部队转业到地方以后,大部分书放到一个箱子里塞到床底下就无人问津了。我发现了这些书,家里没人的时候就拿出几本来看。在这个书箱里面,就出现了凡尔纳的科幻小说。那时在中国完全没有科幻作品出版,周围的人也没有科学幻想的概念。我看的那几本科幻书是20世纪50年代留下来的繁体字科幻小说。但是那些书只能偷偷地读,我父亲也不鼓励我读,要是被发现读那些书,那肯定是不行的。
记者:改革开放前后,我国科幻作品出版有哪些变化?
刘慈欣:在改革开放之前,国内科幻作品出版为零。中国读者能看到大量的科幻小说,特别是现代西方的科幻小说,是在改革开放以后,大量的外国科幻作品被翻译过来,国内的科幻文学也出现了。当时国内写科幻的作家,主要有郑文光、叶永烈、童恩正、肖建亨等。那时候的科幻刊物有《科学文艺》,另外有一些科普刊物《科学画报》《大众科学时代》,上面会刊登一些科幻小说。后来,主流文学杂志像《人民文学》,也会谈谈科幻小说。
记者:在新中国成立前后,和改革开放时期,以及当今时代,科幻文学主题的体现是不同的,是当时的人们对世界的一种期待吗?
刘慈欣:在新中国成立初期,我们的物质生活相对来说是比较匮乏,人们对未来的想象集中在物质生活的丰富上。比如20世纪50年代很多科幻画作品里会出现“几米高的南瓜”“像牛一样大的猪”——就是把我们日常的农产品、畜牧产品放大很多倍。改革开放后出现的科幻作品,就是表现科学的力量,同时也表现人类征服自然、探索宇宙的进取精神。当代的科幻主题,把更多的目光聚焦在科技的快速发展对地球自然环境的破坏,对人性的异化和扭曲,以及科技如果失控发展,会在人类社会造成哪些难以预料的后果。
记者:中国较早的一部科幻电影是1980年的《珊瑚岛上的死光》,网上介绍它说是“科幻惊悚电影”。现在《三体》《流浪地球》进入大众视野,被称作科幻大片。从20世纪80年代到现在,科幻影视40多年的发展变化,是什么带来如此巨大的影响?
刘慈欣:你说的20世纪80年代的《珊瑚岛上的死光》,在这之前中国已经有过几部科幻电影了。但是那个时候,科幻电影是个很边缘的东西,并没有受到人们的注意,观众人数也很有限。随着新时代的到来,国家进入现代化进程,在大时代的推动下,中国科幻从很边缘的一个存在,放到了聚光灯下,受到大众的关注,也产生了大量的读者和观众群体。科幻文学的发展,是一个时代推动的,和这个国家的发展程度是密切相关的。比如,在200年前的英国,国家处于鼎盛时代,科幻文学诞生了,出现了第一部科幻小说。后来,科幻文学的中心从英国就转移到了美国。现在,中国开始快速崛起,科幻文学也出现了繁荣。在这样一个大时代面前,中国开始成为一个具有强烈“未来感”的国家,中国的未来是很吸引人的,正是这种“未来感”给科幻文学、科幻影视的发展提供了很肥沃的土壤。
话题4:创作·创新
20世纪“科幻三巨头”都是“理工男”,当今时代,科幻作家更倾向于文学表达
记者:科幻文学是“科幻+文学”的一种创作方式,到底哪一个方面起的作用更大一些?
刘慈欣:20世纪上半叶的科幻文学,被称作科幻文学的“黄金时代”,当时的科幻小说与科学技术的关系比较密切。从事科幻创作的作家,理工科背景的比较多。比如20世纪三大科幻小说巨头——阿瑟·克拉克、艾萨克·阿西莫夫、罗伯特·海因莱因都是理工科出身。但是科幻文学发展到今天,确实发生了很深刻的变化。尤其是当今世界,科幻文学的“科幻”已经与现实的科学技术相去甚远了,科幻文学中表现手法更倾向于文学这一方面。作者可能不需要去掌握太多的物理化学天文等科技知识,你只要拥有丰富的想象力就好。
记者:在您的作品《乡村教师》中,刚开始阅读时,以为要讲一个“山药蛋派”的故事,但是没想到后面就开始外星人大战了。但是在阅读《科幻世界》时,会发现有些作品直接抛开现实,文章一开头就进入奇妙时空,您觉得哪一种“讲故事”的方式更容易让读者接受?
刘慈欣:科幻读者这个群体,有着很独特的审美取向,而“独特”正是科幻文学的评价标准。文学创作是很个性化的事情,每个作家都有他自己的风格。我创作的科幻小说《三体》属于很传统的科幻小说,叙事方式也是出于对读者的阅读习惯来考虑的。很多西方科幻小说,把人直接拎起来一下子就扔到很遥远的未来,让你一瞬间就面对一个极其陌生的世界,然后再一点一点讲细节讲故事,可能有些读者不太适应这样的一个叙事方式。但是,这种讲故事的方式也非常有意思。
记者:在长篇小说《三体》之前创作的中短篇小说,也写得十分精彩。那么您的长篇和中短篇小说在题材和创作手法上有什么区别?
刘慈欣:当时科幻图书市场很小,读者也少,写长篇很难发表啊,所以只能写成短篇——在杂志上好发表。最典型的就是《流浪地球》——就是个长篇的梗概而已。中短篇的优势就是字数少,在这个忙碌的时代,你很快就能看完。通过字数很少的小窗口,你就能看到一个同样恢宏的未来世界,感受到同样的想象力和震撼感——这是中短篇科幻小说的一个优势。
记者:那过去受限于字数的中短篇,您是否有意愿重新扩写成长篇呢?
刘慈欣:没有。因为写作的主要乐趣就是有一个新的创意,读者也期待你新的创意。科幻写作是以创意为核心展开故事的,对那些已经发表过的创意就没有太大的热情了。既然你已经把这个核心的创意写出来了,那么作品就结束了,不会再有动力去关注了!
记者:那在作品中描写主人公时,在人物的内心或者情感上,您是怎么体会的呢?
刘慈欣:我小说中的人物内心没有很深的东西,人物只是一个符号,代表了某一类人。对人物的塑造也只停留在一个大众文学层面上,并没有专门去刻画某个人物的心理。不像纯文学中的人物,需要刻画得细腻深刻,大部分科幻读者想看的也不是人物的内心。这倒不是说科幻作家写不出人物的内心,很多科幻作家有很高的文学修养,完全能写出很复杂很深刻的人物性格。但如果把太多的笔墨倾注到人物内心或性格的塑造上,会把读者或观众的注意力,从科幻主题转移到别处了,这样有可能会让科幻作品变得很不透明,而影响到科幻主题本身的观赏性。
话题5:AI·未来
从科幻诞生的那一刻起,人工智能与人类生命的结合就是一个永恒的主题
记者:10月8日、9日诺贝尔物理学奖和化学奖颁布了,分别授予科学家在使用人工神经网络进行机器学习的基础性发现和发明及“计算蛋白质设计”“蛋白质结构预测”。这些领域您是不是也很感兴趣?
刘慈欣:很感兴趣。今年这个物理学奖和化学奖都和AI有关,这也说明了人工智能已经深深地进入到最前沿的科学研究中去。这是一个很深刻的改变,可能会改变人类认识大自然、认识宇宙规律的方式。我们都期待人工智能介入到科学研究之中,特别是介入到基础科研之中,能够给我们的基础科学带来重大的突破。
记者:现在人工智能这么发达,科幻作家去思考未来的地球、未来的人类生命会出现哪些变化?
刘慈欣:人工智能与人类生命的结合,从科幻诞生的那一刻起,这个主题就一直在延续着。科幻小说中所设想的人工智能的发展程度,远远高于我们现实中人工智能的发展程度。虽然说现实的人工智能,这几年已经取得连续的突破,但它仍然没有达到科幻小说中所设想的那种样子。因为在科幻世界里,自我意识智能大大超越了人类的人工智能。
记者:科幻迷因此产生了一些讨论——通过人工神经网络,人类是不是真的会长生不老,如果地球时间无限延长,人类永恒地生活下去,我们将会变成什么样?
刘慈欣:长生不老,从科学角度、生物学角度来看是有可能的,地球上就有长生不老的生物——比如“灯塔水母”。这个水母身体里每一个细胞都可以不用去分化而变成另一种成熟细胞,不断地把年老或者受伤的自己变为年轻时的形态,这在人类角度看起来就像是“永生”。假如人类从生物学、生理学角度上实现了“长生不老”的话,那么“长生不老”就由一个生物学问题变成一个哲学问题了。比如说,你活了1万岁,那么在这1万岁的生命历程之中,你周围的环境、你的生活、你所处的社会,都在不断改变,那1万年后的你,还是1万年之前那个你吗,早就不是那个你了,你早就消失了,你已经变了N次——你可能每过500年就是一个新的人。所以说生物学上的“长生不老”可能会实现,但精神上人格上的“长生不老”,大概很难实现。
记者:在您接受过的所有采访中,记者提的哪个问题,让您觉得印象深刻?
刘慈欣:国外一位记者曾经问我——你觉得我们现在的宇宙它是一个问题还是一个答案?我说可能是一个答案吧。他说,如果是答案的话,那问题是什么?很有想象力的一个问题。不过这个问题倒不是他想出来的,这是一个科学家说过的话——如果这个宇宙是个答案的话,那问题是什么?十分有想象力!
记者:那您是怎么回答这位记者的?
刘慈欣:我毕竟是一个写科幻小说的,回答不了这样学术的问题,把问题和答案都交给未来吧!
本报记者杨凌雁
记者手记
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幸运的
“我们这一代在20世纪60年代出生于中国的人,很可能是人类历史上最幸运的人。因为之前没有任何一代人,像我们这样目睹周围的世界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而这种变化还在加速发生着。”这句话,源于刘慈欣在2018年获得“克拉克想象力服务社会奖”时的致辞。
即使现在,宇宙仍然是一个大得无法想象的存在,距离地球最近的恒星仍然遥不可及,浩瀚的星空仍然远远超出我们无穷的想象力……但刘慈欣所说的“幸运”一词产生的力量,实在令人心头震颤——又何止是20世纪60年代出生的人,如今哪一代人没有生出相同的感受!
“幸运”一词,一点不科幻,强烈的真实!
当今时代,科技革命不断更新,信息技术迅猛发展,在各个领域不断催生各类新业态、新应用、新模式,文化创作、传播模式、消费方式随之深刻变革,文化生态和文化业态也在推动不同的文化观和价值观交流交融交锋。刘慈欣说:“周围的世界变得越来越像科幻小说,如同盛夏的大雨,还来不及撑伞就扑面而来。”
世界之变、时代之变、历史之变正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展开。相对于物质满足,文化是一种精神力量,是一种诉诸长远、诉诸千秋万代的视野与情怀。越是物质富足,人们的精神文化需求越是强烈。
从20世纪80年代中国科幻文学的破土萌发,到如今走上全球科幻最高领奖台,中华文化以及科幻文学迎来了高光时刻,越来越受到国际社会的关注和期待。
文化自信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发展中最基本、最深沉、最持久的力量,有文化自信的民族,才能立得住、站得稳、行得远。正如刘慈欣对记者说,科幻文学的发展,是一个时代推动的,和这个国家的发展程度密切相关。
文化兴则国运兴,文化强则民族强。
而国运兴,则文化更兴;民族强,则文化更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