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戒不掉的网文
往往,这是这样一个世界。你碰见“总裁”“继母”“赘婿”的几率很高,变身“龙王”“法师”的可能性也很大。女主角“肤白如雪”“唇若樱桃”,男主角则有着“刀刻斧凿般的完美俊颜”。
这是网络文学的世界,被很多人认为“难登大雅之堂”,却有4.55亿中国读者和3193.5万海外中国网文用户。
他们曾经或仍然对网文的“脑残”“没营养”嗤之以鼻。但是,躲在高中教学楼午休时间僻静的楼道里、躺在大学宿舍熄灯后的被窝中、站在下班后人挤人的地铁上,他们的手指总在手机屏幕上快速滑动着。
几千公里之外,罗马尼亚的大四学生Acomi Marius Ionut也觉得自己“上瘾”了,他每天花6-9小时读中国网络玄幻小说;34岁的菲律宾男士John Joel Saguit养育3个孩子,忙碌到只能边做家务,边用2倍速听中国网文。
平行世界
毛矛在上海做一份财会类的工作,朝九晚五,独居。下班回家,把门关上那一刻,她“开始变得放松”。
她是一个同人题材网文的爱好者,根据乐乎平台提供的年度统计,过去一年中,她在乐乎花费了728个小时,其中,80%的时间都在看网文。对她来说,看网文和关上门那一刻的感觉类似。“你能明显感觉到主体只有自己,其他所有都是客体,可以不对它作出任何反应。”
不爱社交的她觉得网文是一种“安慰”。“人际交往中,别人给你一个反应,你就得回馈一个,有压力。”而看网文时,她完全抽离于现实利害关系,离开家人、同事,“想怎么好就怎么好,想怎么坏就怎么坏”。
她对网文的兴趣要追溯到高中。她在午休期间离开吵闹的教室,坐在教学楼里一处僻静的楼梯上,用借来的MP4看网络小说。毛矛记得,教学楼朝北,阳光不好,在潮湿的夏天,楼梯上弥漫着一股青苔的味道,这里只有她,而她只有手中的那块屏幕。
在小说的世界里,主角——北大学霸、理科状元,顶着金融、数学双学位毕业,毕业就得到了“帝都风控公司”的邀约。他“个高腿长、清秀英俊”,在工作第二年拒绝了集团董事家的千金,这位大小姐因此“气得跺断了7厘米的纤细高跟”。
回到现实,毛矛的高中生活平淡,成绩相对稳定,也很少和家人产生摩擦。她逃避社交的倾向开始出现。父母说她越来越“不合群”,她却觉得那是找到自我的过程,“我确实不能从社交中获得休息。”
大学4年里,她常常熬夜看网文。一次,她从晚上9点多钟,看到第二天下午2点。她的大学地处上海郊区,早上四五点时,鸟叫虫鸣,她抬头,是秋天了,窗外飘着清晨的薄雾,“在故事里是一个那么激荡的剧情,回到生活中,它不过如此。”
在一篇毛矛钟爱的网文的最后一章,女主角娜塔莎收到远方的来信,信里,她的朋友说:“那时,我只身闯进广袤的世界,并不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于是我只好将自己交付出去了,就像堂吉诃德踏上遥远的征途。”
“遥远的征途”距离毛矛越来越远。她曾想过拍纪录片、做杂志编辑、做美食公众号的撰稿人,也曾想过跨专业读中文系研究生。但大学毕业后,她考公务员进入上海某机关单位,单位里70后科长、80后副科长、90后同事,是她需要打交道的全部对象。她最近的工作内容是整理档案。
周末,她可以从周五下班一直宅到周一上班,看小说。“和我喜欢的东西待在一起,不要让我跟现实社会接触。”
远在菲律宾,John Joel Saguit也在网络小说里进入另一个世界。他从2017年开始读中国玄幻小说,为主人公在修仙道路上的成长深深着迷。如果有可能,他想和《斗罗大陆》里的唐三交换人生,那个世界充满珍禽灵兽。
现实中,他34岁,3个孩子和工作填满了生活。他常常要熬夜和美国客户对接,在等待的夜晚,他读着中国网文。
疗伤机制
北大研一学生叶静不喜欢被人看到她手机中的这个世界,因为这不太符合她“脱离低级趣味”的人设。如果不是经历了一次“心理崩溃”,她到现在也对这种“堕落的娱乐方式”“嗤之以鼻”。
3年前,经历了为保研精打细算刷学分的紧张生活后,她突然崩溃了,觉得未来“看不到头”,辅导员带她去找心理咨询师,咨询师告诉她,你“万事都想有没有意义,是不是浪费时间”,把自己逼得太紧了。她“从小品学兼优,上进心很强”,读过家里的一大排世界文学名著。小时候,即使父母在旁边看电视,写作业的她都不会抬头看一眼。在接触网络小说之前,她喜欢看音乐剧。
直到那次“崩溃”,她想,是否可以“浪费一点时间”,体验一下“别人娱乐的方式”。
她开始看曾经鄙视的“爽文”。“爽”,是受访时网文爱好者提到最多的字。经典的“爽文”桥段她都会买账,比如主角最初被人看不起,但之后“逆袭”。
北大中文系副教授邵燕君也是在精英文学体系中成长起来的,中学时代,她看的是俄国文学名著。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拒绝了解武侠小说,觉得“挺不务正业的”。
她后来成为一个网络文学领域的学者,长期开设网络文学课程。回想过去的经历,她说,“内心深处,我们其实一直对它(大众文化)恐惧,因为我们不知道人还可以这么活着。我们的情感结构已经被训练成在任何事情上都要寻找意义。人怎么能以自我满足为目的呢?我们都是以自我提升为目的的。”
在论文中,她把网文称为“全民疗伤机制”。疗的是“各种各样的创伤”,“尤其在社会转型期,社会高度发展,媒介迅速变化,各种的撕裂比任何时候都激烈”。
邵燕君觉得,对叶静这样生活在精英文化中的人来说,“允许自己享受,允许自己娱乐,是救自己”。而对九成的受众来说,看网文是在修复自己被工作挤压的精神,找回那种人性。
“普通人的时间是用‘996’的方式卖给别人的,这个流水线式的工作跟生活没关系,人是被异化的,所以就特别需要在休闲时间修复身体、精神、情感。”这种修复已经成了刚需。对网络文学的需要与所谓文学的神圣性、高尚情操没关系。
2019年寒假,大二学生蒋阳阳去一家电子厂打工,被分配到贴手机防尘泡棉的流水车间。晚班从晚7点到早7点,新的零件不断从流水线运送过来,一个小时之内必须完成1000多件。
一天晚上,他在这个流水线上突然抬头,看到所有人都面无表情,看起来一模一样。他觉得非常压抑,“我怎么活成了这个样子”,那时他想到,自己应该“写点什么”。一年后,他正式开始了网文创作。
他觉得“无限流”小说最能体现网文的精髓:一个人,可以在多个世界里面有多个身份,经历各种不一样的事情。
现在,他想写的是这样一个故事:一个一无所有的猛男和一个无家可归的小萝莉,在残酷的修仙界里相互扶持,成为彼此最信任的人,攀登修为的更高峰。
邵燕君从蒋阳阳的经历中看到“打工人”的心理困境,“他在流水线上想要去写点什么的时候,那简直是在求生。”经历了“996”之后,想要在睡前一个小时看看不用费脑子的网文,也是同理。
“爽文”免疫力
5年前,北京大学中文系迎来了第一届“创意写作”专业的研究生,邵燕君为他们讲授 “新媒体理论”的必修课,有时布置与网文相关的作业。她回忆,这个班的学生抵触课程内容,对文学专业有“神圣化”的期待,给微信群起名叫“泛右联盟”。
最后一堂课上,邵燕君把网络文学选修课的学生请了过来,学生们左右坐在两边,像是两个阵营。
最近两年,像前者那样持“精英主义立场”的学生在变少。但一位创意写作专业的在读生,对“新媒体理论”课程的参与度仍然不高。大学时这位学生读过《何以笙箫默》的原著网络小说,认为这个故事抛出了一种现实中完全不可能出现的爱情模式:两人经历一些变故,20来岁的时候分开了,30多岁了居然还在等对方。
在这位学生看来,网络小说的“爽”就在于此处,它是“去人性化”的,“人物可以轻易地做到现实中很难做到的事”,人物是不会成长的,对世界观的理解还停留在最纯粹的少年人的阶段。这位研究生喜欢《红楼梦》那样的现实描写。
蒋阳阳写到50万字后,逐渐学会了制造“爽感”,他明白设计什么样的情节是“有效的”,数据会好看。
在“戒掉网络小说”豆瓣小组里,有数千人在打卡,希望“戒小说,提升自我”。有人发现自己阅读能力下降,注意力很难集中,网文里的套路和重复的形容词令人头疼。
但一位学生戒网文半年后,又重新入迷了。每天下午6点下课,除了吃晚饭,她一整个晚上都在看小说。午夜,她告诉自己要睡觉了,但还是“关不掉屏幕”,直到深夜2点。
最近赘婿文很火,邵燕君做过一个调查:大家看多少本这样的网文会腻。有人说5-7本,“这事是不能跳的,精神需求也会成长,吃够了自然就不吃了,就想找点其他更高级的东西。”
上了一学期课,创意写作硕士班那位在读学生仍在另一边,“坚决不看网文那一派”。
(应采访对象要求,毛矛、叶静、蒋阳阳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