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上海滨江岸线功能在城市更新中不断优化提升,沿岸的工业遗存如绿之丘、渔人码头、船厂1862等,个个成为“网红”,杨浦滨江更是“工业锈带”转为“生活秀带”的典范。
转眼两年时间过去了,滨江工业遗存保护利用成效明显,但也仍然存在一些进步提升空间。
比如说,工业遗存的呈现较为零碎,无法构成人们对上海城市历史文化的整体认知,大家还停留在“看热闹”“多拍照”阶段。比如说,某些“网红”景点盛名在外,但实际使用率不高,更像一个“摆设”。又比如说,不同的滨江段,并没有通过历史遗存呈现各自的文化特色。
下一步,我们需要对上海滨江工业遗存提出更多思考,或许对苏州河的空间打造也能有所启发。
如何“讲述”还需思量
上海滨江工业遗存再利用的典范,人们首先想到的就是杨浦滨江。它一直被人津津乐道。即便是工作日的早晨,依然有市民结伴“打卡”。
数百件工业遗存,各类工业“小品”,伴随黄浦江的风,散落在滨江空间中。从路灯、栏杆、座椅、指示牌、花坛、地面路标到长廊,无不由曾经的工业零件设计而成,吸引游客举起手机一阵猛拍。
但工业遗存的内容,人们是否真的读懂了?记者询问了5组游客,有一家三口闲逛的,有一个人在此跑步的,也有姐妹团特地来拍照的,所有人都表示,知道杨浦滨江是工业遗址,原本是水厂、电厂,但是“水厂从哪里走到哪里为止”“那么多装置零件原来派什么用处”“吊车是从哪个厂里搬出来的”“某厂房是哪个年代废弃的”等问题,很多人一无所知。
有两位外省市来上海工作的年轻人,似乎憋了一肚子的疑惑,兴致勃勃地讨论:“这里的工厂,好像新中国成立前就有了。”“那我们后来再用的时候,有啥不一样吗?”“为什么沿着黄浦江要建那么多厂?”“原本厂里的人,现在都去哪儿了?”“我们走到哪儿了?这里对应哪个厂区?”
一对头发花白的夫妻,操着一口上海话不断重复“这一带原来集中了各种工厂,电厂老有名的,阿拉上海人都晓得”,除此以外,讲不出更多。
同济大学副教授刘刚表示,在滨江工业遗存、公共空间、城市更新的打造上,上海已率先垂范,做出了许多好的尝试。但两年时间过去了,市民对城市历史与文脉的探究热情日渐高涨,仅仅“到此一游”的摆拍已经满足不了,“下一步,滨江空间在文化展示上、城市历史文脉的品读上,应该可以做得更多、更深入”。
杨浦滨江的地面,特意保留和设计了几个老厂房的铭牌。但对年轻人来说,仅仅知道厂名,仍然是空洞的,说了和没说一样。
比如“慎昌洋行”是电站辅机厂前身,电站辅机厂历经变迁一度成为国内规模最大、品种最多的电站辅机制造企业。“大康纱厂”在新中国成立后改为国营“上海第十二棉纺厂”,代表着纺织业在上海发展变迁的缩影,至今仍是老一代上海人的历史记忆。
这些名字的背后,是近代工业在上海的崛起。旧厂房见证了上海开埠后以港兴市、成为中国最早现代化的城市之一,也见证了新中国成立后,上海一度作为工业重镇、全国制造业高地的历史,直到城市生产功能逐渐迁移,第三产业比重超过第一、第二产业,空间布局一步步从生产转变为生活和服务。
“我们需要一些结合上海历史的有价值、有意义的概括,甚至小故事。”刘刚说,“而不只是报流水账式的名词词条。”
实际上,杨浦滨江随处可见二维码,扫一扫,手机上就能看到厂房的简介。有一位母亲带着6岁孩子前来参观,扫了二维码后,皱着眉头瞄了一眼,再也没看第二眼。她对记者表示:“本来想介绍给小孩儿听,但发现这些介绍太枯燥,不适合她。”还有一位年轻人也扫了二维码,他表示:“看得有点晕,讲了很多,但感觉没获得什么有用信息。”
二维码之外,还竖着几块刻意做锈的指示牌,列出各类厂房及大致方向。但面对密密麻麻的厂房名称,再看看一望无际的滨江空间,谁也不知道哪个厂具体位于滨江的哪段范围。
“我在电视上看过介绍,杨树浦电厂还保留了什么塔、水泵、输煤的轨道。”一位爷叔说,“我刚才留意过,但这里小东西太多,一时也没对上,没找到,看过就算了。”
这些困惑并非没有缘故。各厂房元素、各类工业小装置,打乱后被散布在滨江沿岸,后续没有进一步成体系、成文脉的信息梳理,没有生动的内容展示载体,外行们到此一游,关于文化,大部分人表示“看个热闹”“拍个外形”,貌似“很丰富”,实际上“没看懂”。
这对杨浦滨江如何讲述百年工业博览带的历史提出了更高要求。更多文化内容有待进一步挖掘和打造。
令人困惑的空间利用
船厂1862,位于浦东陆家嘴附近。
这栋出自大师隈研吾之手改建的工业遗存,让人“第一眼惊艳”。南侧外墙露出混凝土柱与鱼腹梁。内部巨大的通透空间里,生锈的钢楼梯、氧化锈迹钢板、加气混凝土砖、不锈钢金属网等融合成工业风格。四壁的“多孔”折射出一道道自然光线,与袒露在外的结构组合成现代艺术氛围。
然而白天,这里一直不太热闹,内部闲逛的人很少。记者在3个月的不同时段来过5次,每次除了底楼的一家咖啡店聚集了一些人气外,餐饮店、时尚店等,客人寥寥。对比马路斜对面几家商场中午时的人头攒动,船厂1862可以用“冷冷清清”“空空荡荡”来形容。
如果从艺术中心的定位出发,这样的氛围似乎并无不可。但尴尬的是,有两位打扮时髦的中年女性,似乎特意冲着剧院来“打卡”,她们从东向西走了一圈,怎么都没找到剧院在哪儿,拍了几张照片,两人转身走了。
这里内部的信息指示牌极具工业特色,然而字体很小,又位于两根柱子的夹缝中,稍不留神就会错过。即便注意到了,过于复杂的创新设计,让人几乎看不懂指示信息。
船厂的内部,也没有太多历史的延展或提示。咖啡馆里的3个年轻人表示,通过名字知道“这里曾是造船厂”“隈研吾的作品”“之前看演出来过”,其余信息一概不知。
有演出、艺术活动时此地较为热闹,但平日里,比起陆家嘴腹地的几家商场,船厂1862孤零零伫立于江边,被滨江绿地和步道、骑行道包围,也难怪显得清冷,更像一个供人拍照的景点和“摆设”。
另一处“网红”工业遗存,则是杨浦滨江的绿之丘。
这里原是烟草公司机修仓库,它直接阻断了滨江空间的贯通,仓库外貌不算好看,原本计划拆除。但是设计师与相关部门在协商之后,决定更新保留。
建筑作了大胆改造,原本沉重的仓库上半部分被一层层削掉,呈现退台式、丘陵状的奇特外形,并装置了花槽植被,远看郁郁葱葱。底层架空,让道路贯通,内部挖出一个中庭。阳光层层穿透,建筑物仿佛一个复杂的层层叠加的框架,光与影在此嬉戏。设计师的初衷带有美好的田园哲学和城市创新,但绿之丘在实际使用中,同样遇到定位上的困惑。
近10个路过的市民表示,“不知道这栋建筑原本是什么”“大概是新造的”“外观有点意思”“好像是企业办公”“我觉得像展馆”“一直以为就是一个装置摆设,活动时用用”,还有人反过来提问:“我看平日里没啥动静,究竟什么人一直在用?”
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教授潘霁曾经因为策展,频繁出入绿之丘。他说,刚到时感觉非常惊艳,粗粝平易的工业氛围,形成了城市中难得的“野趣”。在茂密的狗尾巴草中,站在绿之丘上远眺滨江,可体验到杨浦滨江作为工业遗迹空间的独特魅力。
但真的使用下来,首先很多人会被找厕所、找展厅的问题难倒。内部空间标识和可辨识度不够,找厕所仿佛在“迷宫”中找出口。
其次,作为工业遗迹的特点并不明显,与原来的烟草仓库、与杨浦工业历史的关联比较薄弱,更像一个崭新的现代艺术空间。
潘霁发现,绿之丘中的艺术活动,只有与本地历史和居民过去的境遇强关联时,公共参与才比较积极。他策划过的展览中,最受欢迎的主题主要有杨浦工厂的集体记忆、棉纺的设计图样等。
他同时注意到,绿之丘周边并没有太多文化符号资源可供市民品读,或帮助人们长时间停留,连闲聊交流的空间都很少,例如一批咖啡馆、酒肆、茶馆、书店、博物馆等。所以在绿之丘周围,很难感受到文化艺术空间的集群和孵化效应。
实际使用上,“人与工业遗存的关系表面而疏离。”潘霁说。
找不到的滨江遗存
成体系、成片区的滨江工业遗存中,历史上的虹口滨江本应不亚于杨浦滨江。虹口港一带曾经承担了航运、货栈、工业以及工人居住等各种复杂功能,形成混合而丰富的历史街区。
但如今的虹口滨江,工业遗存较少。滨江与市政马路之间被各种高层建筑、商场、邮轮城遮挡,指示牌并不清晰。一路上,5位市民特意想去滨江逛逛,却找不到入口,有一处原本连通的入口还被栏杆挡住。
虹口滨江如今仍有轮船停泊,人们只能在狭窄的外侧隔着玻璃逛逛。走到尽头,步道断了,有几位上海阿姨找不到前方出口,问了两名环卫工人后发现,原来需要原方向返回,才能走出这个片区。“还以为贯通了呢,连个指路信息都没有。”望着邮轮城的出口大门,一位阿姨嘀咕了一句。
实际上虹口滨江值得一逛的,还有大名路本身。沿街一排排低矮的老房子红白相间,欧式阳台在夕阳映衬下颇具历史风情。街坊内部留有上海码头曾经的货栈。
刘刚介绍,南浔路大名路口的这排房子,原本为“市房”,承担店铺、居住等各种复杂功能,街坊原本的肌理犹在,让人遥想当年。记者在现场看到,整个街坊已被征收,全部搬空,有工程队正在施工。
这里有原本公共租界时的历史,有后来抗日战争时的军事活动,再加上新中国成立后承担码头港口的功能,生动体现上海作为一座英雄城市、工人城市的风采。但如今,相关遗迹保留较少。
同济大学教授邵甬认为,从城市文化的角度,对滨江工业遗产有两点基本认识。第一,不能就工业论工业,而是将这些遗存作为阅读城市的切入点。在历史上,黄浦江、苏州河是可以与南京路、淮海路等齐的城市发展轴线,是上海近现代产业发展历史与文化的载体。
第二,理解工业遗产不能只看到一般意义上的厂区、厂房。工业遗产还包括仓储设施、交通设施,甚至工人居住区。
工厂是在一定的社会背景下产生,它与城市发展息息相关,不但需要仓储、物流等直接设施,还需要产业工人的支撑。这些人生活居住的场所,又进一步需要服务设施支撑。生产、生活、交通、休憩、文化需求等一系列功能才构成一个完整的体系。
“我们既要研究工厂建筑,研究工艺流程,还要研究工人生活工作的场所等,以及当时的管理制度、企业文化及其对城市的价值,这才是工业遗产体系。”邵甬说。
上海如今有很多很好的实践,但现阶段更多是对“工业建筑的再利用”,缺乏对“工业遗产体系”的整体认识。下一步,滨江工业遗存如何有体系、有文化展现,需要探索和深思。